雨下个没完,公路一片汪洋,下水道和河流塞满了。公交车船一样划开水面,站台上撑开各种各样雨伞,伞簇拥着向站台边倾斜,好像许多蘑菇长在站台里,哗哗的雨帘从伞阵上往外泻下,水珠溅到鞋子裤子上。公路上洪水奔跑着,旋转着,汹涌着,洪水里夹杂泥沙、树枝和塑料袋,有的波浪上一长串垃圾,浪花似的翻滚。
我们的办公室钟摆一样停摆了,银色指针雨帘似的啪啪碎在地上。看着这样的雨帘使人迷离而又恍惚,我躺在白色病床上,这里是社区诊所,病人很少,这间病房里只有我一人。
吊瓶滴落针水,一股凉意从手背透往全身,青霉素和氯化钠在身体里筑起堡垒,把细菌和感染阻击在外。窗外哗哗的雨帘使人迷糊,又不敢彻底睡着,因为没有陪护,怕输完针水,血液回流,充满吊瓶,像一个红色心脏挂在支架上。
诊所里的医生和护士怕是也把我忘了,一个在诊室发呆一个在药房打瞌睡。
我的左手还在嘟嘟嘟跳动,伤口从小型切割机下切开。一个乌云密布的中午,一根圆溜溜的电线在切割机下怎么也放不对,左手只好伸到电线上帮忙,右手握着切割机手柄,右手不等左手抽开,往下按了切割机,嘶一声,手套被切开了。“啊,你的手在喷血。”随着梅子一声尖叫,一股血流飙到切割机上,切割机好像挨了一拳。队长赶忙送我来最近这家社区诊所。医生取下手套,用碘酒擦洗伤口,包扎伤口,我忍受着逐渐涌起来的疼痛,嘟,嘟嘟,嘟嘟嘟,躺在病床上输液。
我丢掉了办公室工作,才来的这家电表厂上班,搬离弥勒寺,住在厂里员工宿舍。
宿舍是一栋老旧砖房,外墙没有刷石灰,没有贴瓷砖,只用水泥混粗沙简单刷一下,像一块巨大毛肚,手放在墙面上很刺人。宿舍木门不久前刷过红漆,四道木门镶在二楼砖墙里,门外一条走廊,走廊边一条矮墙,墙上摆两盆不知何人丢弃的植物,一盆水仙一盆虎头兰。漱口的时候有人对着水仙吐水,花叶上粘着牙膏,长的十分翠绿。而虎头兰很难得到水,很愤怒,白色根须窜出花盆,闯出一条条白色蠕虫,剑似的花叶垂在墙外。
我住的宿舍里还有一名别队员工,他负责给电表箱喷漆,手和脸有着惊人的白色,像个白化病人。他的手在蜕皮,眉毛也在脱落,往嘴里看牙齿好像松动了,牙缝很大,一颗颗不能靠在一起。所以他总在泄气,精神疲惫。我问过他干多久了?他说干好久了,回忆似的计算年月,又疲倦的闭上眼睛。我喊他去洗把脸在睡,他终于从阴影里走出去。宿舍里有两间高低床,只住我们两人,个人杂物便堆在上层,我后来还有机会住外面这床,从窗口正好看见水仙和虎头兰。他在旁边洗脸,洗下乳白色的水,又进来时我发现他变瘦了,下巴尖长,鑵骨高耸。
他从大西北来的昆明,我都已经被高原紫外线晒黑了,他来了多年还是这么白,像在某种化学药品里浸泡着。每天下班他要在床上躺一会,才洗脸接着睡夜晚,有时候懒的洗脸一觉睡到天亮,如此邋遢的生活只有到了星期六下午下班,他才积极洗脸,甚至洗头,把稀疏的头发梳理好,喷点怪味摩丝,眼睛里难得透出一丝光,告诉我,他要出去一趟。星期天电表厂放假。
我躺在小诊所白色病床上,想起故乡盖在山腰间的木房子,想起故乡的父老乡亲的朴实和亲切历历在目。现在我远离故乡在举目无亲的昆明格外孤单。一直以为躺在病床上的人有亲人陪护,有同学或朋友来探望,但我没有,病房空空,窗外下着哗哗的雨,眼角有些潮湿,把被子拉上来捂着脸。
从小我就向往外面世界,以前有个姑妈说过带我去某个寺庙转转,姑妈认识的朋友在寺里念经。姑妈绘声绘色讲给我,寺庙多么雄伟,经念的多么好听,并且把一碟从寺庙带回来的磁带卡录音机里播放,再次强调这磁带正是寺里那朋友赠送,朋友多么客气。录音机播放的念经果然不是我所听过的音乐,什么什么阿弥陀佛——什么什么阿弥陀佛,悠扬而柔和。可惜姑妈并没有带我去。后来总会想起姑妈跟我的这次约定,姑妈是第一个向我描绘外面的人,尽管那只是一座寺庙,江河里的一个气泡,却让我的童年不断窥视江河。
后来我因为读书去往外地,世界猛然张开:一片片高大楼房,一条条笔直街道,呼啸飞驰的各种车辆,高山雪山,千奇百态的植物动物,形形色色的人,不断涌进眼睑,在脑海里前进、后退、旋转,嗡一下,认知世界以数千公里速度向外扩张,膨胀,巨大的陌生与从未有过的诱惑使我不小心丢掉了学业,或者已经不能适应学校生活。从学校回到昆明,因为昆明离故乡近了许多。在昆明和人说话仿佛隔壁邻居,在昆明晒太阳仿佛自家院里,在昆明吃饭仿佛老家口味,这些仿佛只是一种对故乡的思念,离昆明六百多公里的故乡其实是另一番不同的境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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